為了去上班,他們也是拼了
5月5日,結束長假后的第一個工作日,當博浩從北京朝陽區十里堡的家中醒來時,他發現自己被包圍了。
(資料圖片)
一些天前,他們小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,都傳出了確診病例和密接者的消息,并因此被管控。從疫情地圖上看,處在被封鎖的大片紅色中間,他們小區像一座島嶼。地鐵六號線的十里堡站也因此成為了一個特殊的站點,上下站都關閉了,只有它能正常上下客。出于擔心,他在部門群里發了朝陽區倡導居家辦公的新聞截圖,但領導跳過了他的消息,轉而發了一則通知,希望大家堅持上班。
與一切偶然擦肩而過之后,博浩成為了天選打工人。
在打工人群體中,人們把像博浩這樣核酸正常、小區沒有封控、公司也沒有被封控的人稱之為天選打工人。成為這樣的打工人需要一些“運氣”。5月5日,北京疫情第325場新聞發布會顯示,北京下轄16個區里,已經有7個區出現了本土感染者。其中朝陽區以220例居首。但與上海全域靜態管理不同,朝陽區采用了動態調整的臨時管控模式,這也就意味著,在一部分人被封控的同時,另一部分人卻可以正常生活、工作。
一個堅持上早班的人很容易對地鐵產生一種肌肉記憶:擁擠、悶熱,運氣不好的話,要等上兩三趟。對連接整個北京東部的6號線地鐵來說尤其如此。人們從東五環或六環外上車,被運往三環里的高級寫字樓,俗稱“進城”。最新的疫情風險點位顯示,一些確診者在這條地鐵沿線的某些面館、燒餅店、小超市中購過物,導致整個區域被管控。
按照博浩往常的經驗,在東四環附近的十里堡站上車,不要奢望能有一個座位,就連寬松地站著也是奢望。但這天早高峰,當地鐵門打開,出現在他眼前的,是比以前空曠得多的車廂。
另一個有相似體驗的,是在海淀區的廣告公司上班的策劃人卉美。過去在6號線地鐵上,她見到很多西裝革履的乘客在電話談論股市和債券,一些人拿著全英文的著作或是金融刊物,還有一些在看課件。但封控之后的這幾天,車廂里這些人不見了。她據此判斷,這時候還出來上班的都是一些很辛苦的普通人。
即使都是天選打工人,遭遇也不盡相同。有公共交通可坐的人還是相對幸運的,對于那些地鐵封站依然要上班的人來說,為了上班,他們也是拼了。比如豐臺區的一名上班族因找不到自行車,步行了3公里,還剩最后1.3公里時,忍不住打了個車;一位女士沿著公交車走了兩站地,最后發現途徑的公交車都被甩站了,她本來可以向領導請假,但想到自己都走了這么久,“怎么著都要把班給上了”;許多體制內單位嚴格按照新聞發布會的倡導,也建議員工自駕上下班,一位住在7號線黃廠站的居民開著自己的新能源電動車出門,發現沿途的充電樁都關了。
不光只有白領群體,每一次防疫政策的更新,都意味著身處其中的各行各業的人的生活方式都被重構。一些行業迎來了增長,比如外賣業,餓了么外賣平臺的單量在節后上班的午飯時候激增了3倍,而美團也從5月1日起新增了3成騎手儲備。在北京的封控區的一個菜鳥驛站里,18名配送員一周送出了70噸生活物資。另一些行業則受到了客流減少的困擾,比如有滴滴司機發現,打車的人變少了。復工第一天,一名滴滴司機在中午十二點出門,他原本是幸運的,因為他沒有被封控,可以正常跑活兒,但他很快郁悶起來,因為他所設想的由于地鐵管控而訂單激增的場景并未出現。“五一假期以來,單子就變得很少,前天接單的時候,連常年都堵的二環路都不堵了。”他抱怨道。這天下午,他在三里屯等了三個小時,沒有一個單子,他直接開車回了昌平的家。
某種程度上,相比打車,封控中的人們更愿意騎單車。北京一共有約100萬輛共享單車,單車的運營企業總是在為怎么提高單車的使用率發愁。但現在,共享單車又重新成了出行的硬通貨。哈羅數據顯示,這天早高峰騎行量日增幅達到了69.2%。
由于地鐵站點關閉,家住東五環,但在東二環上班的忍冬這天早上決定騎共享單車上班。打車要30塊,她舍不得。她準備騎3公里單車到6號線的十里堡站,再坐4站到達朝陽門。
結果,到了十里堡地鐵站,她單車剛一停下,還沒來得及鎖車,就被七八個等著騎車上班的人盯上了。最終獲勝的是一名大聲問她“你還騎嗎”的女孩。四周傳來落敗者的嘆氣聲,他們只能繼續張望。
被動天選與主動天選
但對于天選打工人來說,費勁心思來到公司并不意味著能完美度過這一天。
博浩走進辦公室的時候,這家位于建國門附近的公司有四分之三的人都到崗了。到了下午,街道辦的工作人員發現這家公司竟然還有這么多人在工作,約談了公司負責人,最終的結果是第二天起全員居家辦公。
博浩一度覺得,居家辦公很爽。比如一年多前,他們公司居家辦公過一次,那時的上班時間,他開著投影儀、躺在沙發上、跟朋友聊天,很安逸。結果到了晚上寫日報,感覺自己一天啥也沒做,不知寫什么。等到終于可以出門,他已經堆積了一堆活兒,他是公司的法務,手上的每一個案子都卡在了中間需要外出才能推進的環節。
相比于被動成為“天選打工人”,還有一些人擺出了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的架勢,想憑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名“天選打工人”。
比如金融人Kevin,他居住的小區在4月25日被封控,圍在大望路上方方正正的一小塊四邊形里。他第一時間做出判斷,千萬不能被封在家里,一定要上班。他主動出擊,在工體附近找到200元左右一晚的酒店,就算公司無法報銷,他也爽快地訂了4晚。直到4月29日,他又刷到了每晚100元出頭的另一家酒店,才挪了地。小區因為新病例不斷“+7”,Kevin續房的天數跟著“+3”。這是他計算出的性價比最高的訂法:“續訂日子不能太多,不然后面幾天的房費就會變貴。”
渴望成為“天選打工人”的,還有大量的初創企業們。在北京,位于國貿CBD地區的建外SOHO,占地面積16.9萬平方米,被稱為“創業者夢起航的地方”。自從2001年被開發建設以來,成為了相當多中小型創業者們的辦公地,但如今,由于出現確診和密接病例,這里也成為了重點封控的區域。
對于初創企業來說,上班,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。趙嶼年前辭去了體制內的工作,加入了一個初創公司,每天從早上工作到晚上睡覺前,連刷手機的時間都沒有了,工作內容是全新的,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工作熱情,并且愿意為上班付出自己全部的時間。他提到一個詞,“溝通成本”,在辦公室的時候他走兩步就能跟同事商量好一件事,但線上辦公“很不順滑”。
這次疫情,他曾一度覺得自己就是那個“天選打工人”。因為他在出門和上出租車的時候掃了兩次健康寶,一切正常,還特地發了一條朋友圈,“家住朝陽,被封控小區包圍,然后節后第一天可以安然上班......我是天選打工人唄?”
但20分鐘之后,當他在公司園區門口掃健康寶時候,突然發生刺耳的警報聲——他突然也被彈窗了——保安告訴他,他是今天第七個來了園區卻被彈窗的人。他只能轉頭又回到了家里。
那個騎共享單車被七八個人哄搶的忍冬,上班之后也聽到了很多同事渴望成為“天選打工人”的牢騷。比如一個彈窗的同事跟她抱怨,居家辦公,只能按照帶薪休假算。這樣一來,許多同事去年用加班攢的帶薪假,這一次都折在了彈窗上。
不過,即便是上班,園區的食堂也暫停了堂食,只能打包。忍冬和平時一樣,選擇了一份15元的套餐。但打包盒需要1元。 她剛畢業一年,“沒存款,很缺錢”。她和食堂員工討價還價了一會,屈從了。
如果把一個人的疲憊程度同辦公方式相關聯,或許,很多人會覺得,天選打工人是“辛苦”,居家辦公是“輕松”。但對于一些人來說,或許恰恰相反。
比如被居家辦公的互聯網公司的中層金簫。除了打工人的身份,她還是一名3歲幼童的母親。凌晨2點,不少人已在睡夢之中,而金簫才剛剛修改完同事提交的方案。這時,發燒的女兒從睡夢中突然坐了起來,哭著說胡話。金簫放下手頭的工作,抱著女兒,直到她再次睡去。
這樣的難眠之夜自女兒生病起,已經持續了三天。醫生叮囑,孩子需要在晚間測兩次體溫。但母親對孩子的體溫是敏感的,金簫時不時地仍會去探探女兒的額頭。
居家上班對她來說更累了,工作反倒成了她暫時抽離的方式。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漂職場媽媽的居家辦公場景:工作與帶娃交織在一起,在家里,她很難擁有完整的個人空間,客廳是公公常活動的地方,婆婆待在自己的房間,而丈夫和女兒又占據了臥室。只有在衛生間,金簫才能成為“主管金簫”。當晚,在這個狹小空間,她開了部門會議,還和同事聊了新推進的項目。
昨天,公司的產品要發布了。最終的細節需要討論和敲定,加班到凌晨2點的金簫在早上8點醒來。蘇醒的女兒又在叫媽媽,金簫只能讓丈夫帶女兒出門。
她迫切地需要一個人喘口氣。
停不下來的城市
只有在跟多名“天選打工人”和“居家打工人”交談之后,可能才會發現,“天選打工人”只不過是一句笑中帶淚的玩笑話,事實上,無論是居家還是不居家,都并不輕松。
對于素來以效率著稱的北京來說,“奔跑”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的常態。這個城市有著超過2100萬常住人口,其中有841萬名北漂,每天有超過22000架航班起降,有超過630萬輛機動車交替行駛在北京的道路上,而北京的地鐵,日均客流量超過了915萬人次。作為中國的政治中心、文化中心、國際交往中心、科技創新中心,無論從哪個意義上來說,北京都得保證奔跑的速度。
相比之下,從4月22日至5月5日,北京累計報告的新冠肺炎病毒感染者是544例。這又要求北京部分區域慢下來、靜下來。
對于這樣的一座城市,一方面要讓它慢下來,另一方面還得讓它繼續奔跑,這本身就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,必然要支付代價。
趙嶼很快意識到這份代價。幾周之前,他的一位同事開始每天背著臺式機和電腦主機上班,還勸他把公司的公章和支付盾也隨身攜帶,因為一旦辦公室被封鎖,公司的任何業務都無法繼續。
而靠自己的努力成為“天選打工人”的Kevin,發現自己并沒有更輕松。許多工作是沒有辦法停擺的。“疫情不是借口。”想要上市的公司仍在上市,想要拓展市場的企業仍在圈地。Kevin的項目沒有因為疫情而減少或延期,“金融業可能是疫情期間最淡定的,只要世界還存在,資本還是在運轉”。
從下午14:00到17:00,晚上19:30到22:30,Kevin與客戶開了6小時的會。“Argue ddl(注:申請延期),客戶就會覺得你在劃水。”Kevin公司的項目費是按天計算的,“沒有客戶愿意花更多的錢拖延項目。”畢竟,項目完成率是公司唯一的KPI評定方式,趕在ddl前是Kevin進入行業第一天起就被前輩灌輸的共識。“公司沒有加班費,全靠自覺。但沒有完成項目就只能加班。”
而這正是疫情之中,這些“天選打工人”的日常,也是他們無法慢下來的理由。
在北京,還有一些打工人,他們很難被注意到,但他們也成為了維持這座城市運轉的代價。比如北京的社區工作者們,北京一共有152個街道辦事處,3231個社區居委會,他們是這座城市最基礎的社區運轉功能的維持者。
“我們已經接到命令,哪怕是小區被封了,我們居委會的工作人員都得照常來上班。”在北京安苑北里社區居委會,一名社區工作人員說。從沒有哪個時刻,居委會如此忙碌,在半小時的時間里,這名社區工作人員一共接了七個電話,處理了三個來訪者,他說這一天電話就沒有停過,與此同時,還要處理表格、社區微信群,以及對每個管控居民通知到個人。某種意義上,他們是雷打不動的“天選打工人”。
在國貿的電視臺工作的林尚興已經連續三周都陷在“天選打工人”的魔咒里了。三周前,他的同事里出現了第一個被困在家里的人,這份工作要求每個片子從選題、轉碼、交給技術人員,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完成。當一個人缺席的時候,只能由其他人補上。
按照原本的工作節奏,她的時間以兩周為一個周期,但自從出現了第一個被隔離在家的同事,這種有序的交替也被打亂了。到了現在,部門里能工作的人最后只剩下了7個。
她開始盼日子,“索性再多隔離幾個人,欄目直接停更算了”。
很多人的壓力可能到了某種零界點。朋友們給林尚興出了不少餿主意,要怎樣才能結束“天選打工人”的身份。比如故意漏做一次核酸,讓自己的健康寶也彈窗等等。但也只能是想想。因為在公司里,專門有個秘書,每天的工作內容,就是催員工做核酸,林尚興小區的核酸記錄出得總是最慢的,下午四點之后,秘書的電話會一個接著一個,催促他看看自己的核酸結果是否出了。
最后,林尚興發現她沒得選。
在工體附近的酒店住的Kevin,偶爾會出門走走。工人體育館附近的生活看上去與往日并無太大區別。外賣車輛穿梭,街頭仍有不少網約車在飛馳。只有緊閉的商鋪在提醒Kevin,今時不同往日。
他天天在社交平臺上刷信息,搜索“勁松疫情”等關鍵詞,以至于大數據算法天天給他精確推送小區消息。他預計,按照7天的臨時封控政策,算算日子,他覺得自己在5月11日就能回家了。
解封的大前提,還是病例數量得到控制。Kevin發現,某種程度上,他們正在與數據賽跑。所有人都在想一個問題,最后勝者會是誰呢?與此相對應的,是一則新聞:5月初,北京一例感染者因3次上公廁,相繼引發了近40例感染者。
但無論如何,作為打工人,無論天選不天選,只有上班這件事無法停止。對于居家辦公的職場媽媽金簫來說,這幾天發生的事甚至改變了她對于上班的看法。回想兩天前,朝陽區疫情剛封控,領導要求正常上班時,她還覺得不合理,一度為員工居家辦公的權利跟領導爭取。
而現在,她只想回公司上班。